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卖孩子就像卖白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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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通,记者偷拍下的几个还未被人贩子出手的孩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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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通五个痛失孩子的母亲
2005年01月20日10:05 南方周末
卖孩子就像卖白菜
大雪纷飞中,马安琼一动不动地站在昭通汽车中心站的进站口,眼睛木然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:她在寻找儿子——4岁零2个月的小李鑫,这是她在2004年最后一天所作的最后努力。
马安琼是云南省昭通市市民。12月4日下午,李鑫被人叫到外面玩,一去便没了踪迹,后经证实,李鑫是被人贩子拐走了。马安琼心急如焚,痛哭了好几天,她和丈夫一道,在市内汽车站、火车站等处张贴了无数寻人启事,希望好心的人们能提供线索助他们找回孩子。
如今,马安琼就站在她自己亲手贴的寻人启事旁,过多的忧虑彷徨让才36岁的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。尽管她知道这样做希望非常渺茫,但她不愿放弃任何一个机会。
在她所贴的启事上面,还有一张寻人启事,是一位名叫吴越的年轻母亲所贴,上面还附有3岁失踪幼童吴帆一张大大的照片,清秀逗人的形象让路人唏嘘不已。
这种场景对昭通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,中心站一位工作人员说,车站的柱头、窗口、墙壁上,每隔三两天都有一批寻人启事贴上来,虽有明令禁止张贴这些东西,但有关部门阻止不了那些伤痛欲绝的父母。
就在马安琼茫然寻找自己孩子的同时,不远处的看守所里,29岁的母亲吴晴(又名吴望芬)望着铁窗外的雪花,也在担心着自己的两个孩子,不同的是,她是涉嫌拐卖8个幼童的犯罪嫌疑人,不久前被公安机关抓捕。此时她泪流满面,念叨着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冻着、饿着,她问办案刑警自己会不会被判死刑,会不会永远见不着自己的孩子了……为了立功,她开始交代她从前隐瞒了的一些事实: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通过哪个人贩子将多少“货”卖到什么地方。
“货”是人贩子的“专业术语”,指被贩卖的幼童。一岁半以下的幼童称为“小货”,一岁半以上的称为“大货”。多年从事打拐的刑警周强(化名)感喟地说,一个“货”字里面,饱含了多少血泪!在人贩子眼里,那些被他们买卖的幼童,哪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?
周强说,昭通的人贩子已猖獗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:“我感觉他们卖小孩就像卖白菜一样。”周强解释说,这句话的含义是,人贩子们卖小孩很随意,不怎么避讳,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贩子可以在一些场合很随意地谈到买卖小孩,甚至一个电话就可以决定一批小孩的买卖。
昭通是云南的一个缩影,1998年以来,拐卖幼童的犯罪活动在云南各地都有发生。
昆明市多年从事打拐工作的刑警赵建国(化名)说,滇中、滇东北的昆明、文山、曲靖、昭通是重灾区,而这四个地区又呈现出不同的特点:昆明主要是民工子女被拐卖,文山、曲靖以拐卖为主,而昭通,除拐卖外,自生自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。
在昆明,自2000年至2004年8月,昆明市公安局记录在案的儿童失踪被拐案共350起,失踪儿童352名——这是个很保守的数字,据了解,由于种种原因,昆明的拐卖幼童案立案率不到25%。
而文山则出了一个有名的“拐卖村”——龙乜村,自1993年至1996年期间,全村75%的成年人参与过贩卖幼童。1997年,这个村被公安部挂牌通报。1998年,云南省、文山州及广南县公安部门组织了一次打拐行动,龙乜村83户人家中有45人被抓捕,这45人至少拐卖了104名幼童。
云南省妇联曾对贩卖幼童的火车运输线做过研究,研究人员透露,最保守的数字是,云南每天发往外省的8趟列车,每列车至少有1名被贩卖的儿童。
而据了解,人贩子运输贩卖儿童还有汽车和人力背运两种途径,其中汽车最为普遍,全省遍及乡镇的汽车运输网络中每天有多少幼童被贩卖,则根本无法统计。
猖獗的人贩子导致云南频频发生震动全国的拐卖大案。2004年,公安部挂牌督办,由云南、福建警方联手破获“2·26”特大拐卖儿童案,抓获的涉案犯罪嫌疑人多达80余人,而此案中,查实被拐卖幼童多达60余人。
赵建国有一个3岁的儿子,他为那些遭受厄运的家庭感到悲哀。他声音低沉地说,无论是作为一名刑警,还是一位父亲,他都在时刻准备为解救被拐儿童挺身而出,但现实让他渐渐成了一名悲观主义者:“我们千方百计地想去打,但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……打不过来……看到的事情太多,除了给我增添许多难过,也时时在提醒我,有一天厄运不要降临在我的头上”。
根据赵建国的介绍,到今天,人贩子已具有了集团化特征。人贩子多以家庭为主,纠合众多的亲戚、邻居、朋友,形成一个个贩童黑帮。这些黑帮分两种:一种是跨省贩卖的特大集团,从卖方市场(拐出地)到买方市场(拐入地)全程操控;一种是只管某一个或几个环节的小团伙。
建国说,从目前来看,贩童黑帮以后者居多。一般来说,在卖方市场利益链上,大致有三个环节:第一个环节,一道贩子:走村串户,实施诱拐、哄骗、收买,收买是指到一些人家花一些钱将孩子买来,在前两年,一个男幼童的收购价是300到500元,而一个女幼童的收购价则在100至200元,近来“行情”有所上涨,男童为800至1000元,女童为300至500元。一道贩子多住在乡下或城郊靠近“货源”的地方,到处打听寻找幼童来源,一旦得手,便以超过千元的价格卖给二道贩子。
第二个环节,二道贩子:二道贩子多在县城以及大一点的城市近郊租屋居住,从一道贩子手上收购幼童后,转手以一倍甚至五六倍的价格卖给三道贩子。在昭通、文山、曲靖等中型城市的市区,二道贩子最多。
第三个环节,三道贩子:三道贩子主要将幼童输送出省外,以高价贩卖。
在这三个环节中,又派生出一些诸如隐藏、运输等小环节。一道贩子在获得数量众多的幼童后,有时会将他们集中起来,在当地找人隐藏、喂养一段时间,待幼童熟悉新的环境和喂养人后,再雇请人或背负徒步或乘坐汽车送到二道贩子手里,那些受雇输送幼童的人,来回一次的报酬是20或30元,在经过几次运输后,他们最终也将直接参与贩卖幼童。
三道贩子在将幼童输送到省外时,往往会雇请一些哺乳期的农村妇女乘坐火车实施输送,一旦乘警或公安人员查问,她们会说这是自己的孩子,这给警方中途截获人贩子带来了困难;另外,这些哺乳期的妇女一旦被拿获,法律的诸多保护哺乳期妇女的规定也使警方在处理时束手束脚。
在“买方市场”,也有两三个甚至更多环节,一个男童最后到达买主手里,价格达18000到20000元。
多年来,因受地域、交通、买方市场的影响,人贩子们有各自的运输线路。警方掌握的线路主要有4条:
昆明—文山—广西—广东—福建昆明—郑州—邢台—内蒙古昆明—昭通—大观—天新—成都—郑州—济南—临沂、梁山
昆明—曲靖—郑州买方市场主要分布在北方和南方,北方以内蒙古、河北、河南、山东为主,而南方则主要分布在广东、福建。
在滇南地区,近年来跨国贩童黑帮活动频繁,一些幼童被贩卖到东南亚一些国家。
从暗偷到明抢
“那些家伙,应该枪毙100次!”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时,年近半百的徐志刚眼泪夺眶而出。
徐志刚是昭通市昭阳区的一个农民,10年前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降临在他的头上。徐清晰地记得那是1994年10月14日的下午,他在自家的田地里干活,几百米外,他的妻子背着2岁半的儿子徐建飞在公路上玩耍。这时同村村民、人贩子陈祥林和他的表弟走过来,不由分说一把抢过徐建飞。徐妻大惊之下死抱着孩子不放,遭陈祥林两人一阵暴打。徐志刚得讯赶来时,只听得妻子凄厉的哭喊声在田野上空回荡,儿子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惊吓之下,徐妻得了严重的精神病。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解,不久陈祥林又带了七八人闯入徐家,棍棒齐下,徐82岁的老父亲被连刺两刀,不治身亡。
比徐家更惨的是炎山镇中寨李泰银家,1999年,人贩子冯华贵闯入李家,将李妻及9岁的女儿打死,掳走其两岁的儿子,在逃避警察追捕的途中,冯华贵残忍地将李的儿子杀死并将其眼珠挖出。
而另一个悲伤的故事发生在2002年11月4日,昭阳区青岗岭乡,人贩子孙朝平等闯入村民吴昌友家,打伤大人,将三个幼童全部带走,后辗转卖到福建。人贩子孙朝平后也被处决。
“我从警12年,想不到还有如此惨无人道、无法无天的事情。”昭通市公安局刑警王剑锋(化名)说,从那时起,他意识到,和以前相比,人贩子们拐卖幼童的手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
早年,人贩子们多采取诱骗的方式拐卖幼童,他们用玩具、糖果糕点等靠近幼童,然后趁机拐卖;有时他们诱骗的对象是幼童的父母,说带孩子出去玩,趁机将幼童拐走。
发展到后来,人贩子的胆子大了很多,直接采取偷的方式拐卖幼童:在各种场所,只要幼童的父母稍不留神,孩子就有被偷走的危险。
再到后来,人贩子的气焰越来越嚣张,开始使用暴力明目张胆地硬抢。根据王剑锋的调查,强抢发生频率最高的有以下几种情形:像骑摩托街头抢手机一样硬抢,趁大人照看不紧时下手,破门入室抢劫小孩等。
马安琼说,眼下的昭通,人们很有点“谈虎色变”的感觉,即使在大白天,老人们也不敢带小孩上街,一些年轻的妇女万不得已带小孩上街,会将孩子的手揪得紧紧的。
2004年12月下旬,记者在昭通及其下属大关县、炎山镇、黄葛乡等地作了一星期的调查,发现一个令人沉痛的事实:在很多地方,被贩卖的幼童并非被人贩子诱拐偷抢而来,而是被他们的亲生父母所卖,在一些地方,甚至出现了专门生孩子出卖的“专业户”。
昭通市昭阳区文渊街,一间老旧的出租屋里住着一对年过三十的夫妇,他们是昭阳区守望乡的村民马氏夫妇。街坊们对夫妇俩从事的勾当一清二楚:他们是贩卖幼童的二道贩子。
“这夫妇俩做事太绝了。”一位街坊摇摇头,长叹一声说。在过去的年里,马氏夫妇共生有5胎儿女,其中第5胎是双胞胎。丈夫好嫖赌,钱常常不够花。2001年,丈夫瞒着妻子,将自己当时两岁多的第四子卖给人贩子马可,马可又转手卖给别的人贩子。
街坊说,那时妻子“还很有点人味”,她发现儿子被卖,天天对着马仲良哭闹,后来还去告发丈夫,导致他被关了几天。
2002年,马氏夫妇的双胞胎出生不久,丈夫又想将大双(男孩)卖掉,妻子拗不过,只得同意了。从此她一发不可收拾,和丈夫一起贩卖别人家的孩子。
王剑锋说,很多人就是这样,从卖自家孩子最后演变成人贩子。根据一份调查,在黄葛乡、炎山镇以及盐津县、永善县的一些乡村,至少半数以上的村民卖过自家的孩子,有的村甚至高达80%。
在有些偏远的山村,一个村民家庭的孩子常常多达五六个,有的“专业户”每年都会生一个孩子来卖,最多可达十二三个。
“这些‘专业户’们缺乏起码的亲情。”王剑锋说,很多次,他在办案时问那些“专业户”:卖掉自己的骨肉,不感到难过吗?一般的回答是不难过,“反正我们自己也养不活,还不如卖给别人,既可以满足别人对小孩的需求,自己还能得点钱。”
为什么这里会成为一个贩卖幼童的“卖方市场”?
公认的一个原因是贫穷。在很多山区,村民们人均拥有的土地不到1亩,且由于高原土壤及气候因素,地里只能种一些土豆、荞麦之类的东西,“不够一家人吃”,很多家庭全年的收入不过三五百元,连吃盐都要很精心地计划着。
云南省社科院一位研究者说,这些地方之所以成为一个幼童“卖方市场”,原因极其复杂。昭通等地历史上就有这样的风俗:一些老太将弃婴以及无家可归的幼童洗洗干净送人收养,收养人照例会送一些报酬,称之为“冷水钱”,这风俗在有些地方沿袭至今,对村民的意识有一定的影响。
云南大学一位教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一些偏远地区的妇女,文化程度低,易上当受骗,人贩子容易得手,拐卖成功率大;其二,民众法制观念淡漠,妇女、儿童被拐卖后,一般不会想到求助于政府、法律或社会,小范围寻找未果就罢;其三,这些地方经济落后,实施拐卖妇女、儿童犯罪的成本低廉。所以这些地方成为拐卖妇女、儿童犯罪分子的首选目标之一。
据了解,计划生育的失控也是一个重要原因。云南不少地区尤其是山区,居住分散,使计生工作者难以及时提供政策服务;另外,缺乏有效的制裁手段使计划生育难以落实。
被卖孩子的命运
被贩卖的幼童命运如何?王剑锋说,以他的经验,大多数幼童最后被买主收养,成为买主家庭的一员。这些买主,要么是自己没有孩子,要么是有女儿没有儿子的,有浓厚的传宗接代、养子防老思想。被人收养是幼童最幸运的结果。
而数量不少的幼童就没那么幸运了,在运输的途中,由于人贩子的粗劣喂养、运输条件恶劣而致死亡。
而另外一些幼童则处境凄惨,被人致残,弄到街头巷尾乞讨,成为摇钱树。据了解,这种情形随着打拐力度的增强近年来有所下降。